艺术是精神的表象
——浅谈《萨特论艺术》
从德沃夏克谈起
一直以来，我就对西方美术情有独钟。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着我，让我对着一幅幅画作久久地凝视。我不知道众多的流派，甚至不知道画作的名字，我只是喜欢享受那刻仅仅属于我的时光——在色彩的变换中品读着画匠微妙的情思，慢慢随着画作融入另一种生命体验，随意徜徉在时光的长河中——不论欣喜、忧伤、深思、彷徨，每一种，都是一场灵魂的饕餮盛宴，都是一份唯美的精神享受。有时，我甚至怀疑：我读到的究竟是他，还是我？是逝去的时光，还是未来的征程？
在图书馆中搜寻萨特的作品，不想偶然间翻到了德沃夏克的《作为精神史的美术史》，书的名字突然打动了我，让我不禁想起从前周末坐在家中的窗前，看夕阳渐渐滑落， 憧憬着莫奈《鲁昂大教堂》中梦幻而宁谧的生活；想起阴霾密布的午后，嗅着雨前草丛特有的芬芳，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卢梭那些颜色奇异又充满哲思的作品，仿佛一切生灵在这样的午后都变成了哲人，向你传递着造物主的启示，纯粹而灵动……随着书页在我指间跃动，我看到的不是一幅幅画作，而是一个个时代精神的载体；它们诉说的不是一段段历史，而是一句句信条，穿越历史的尘埃给人现世的启迪，精神的超越足以掩盖物质的匮乏——伟大的精神从不区分贫富贵贱。渐渐地，我似乎找回了逝去已久的那份激情——对生命的热情，对唯美的幻想，一切生命的体验与思考，在我拿起这本书时又回来了，而我，却已经找寻它们很久。
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如果把德沃夏克的著作比作灯塔，那么《萨特论艺术》便是引航船了——前者若隐若现，只带给你朦胧的希望与启示；后者却一步步地带你真正走近目标、抵达彼岸，也就是彻彻底底地透视生命。
正如《作为精神史的美术史》一样，要想洞悉萨特对艺术的解读，就必须从他的存在主义哲学入手。也就是说，读懂了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也就读懂了萨特的艺术。下面我们就来具体看一看。
在萨特的哲学中，贯穿始终的是一种人道主义精神。所谓人道主义，即从存在先于本质出发，肯定意愿、谋划、行动和无止境的自我创造对构筑属于自己的生命价值的核心作用，同时强调个体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并且一旦做出了选择，人就必须对自己的一切负责。除此之外，他还把视线投向了极其微观的层面——对于处于时代中人们的普遍情感（孤独、恶心和焦虑）做出评述——凡此种种并不代表着生命的退化，而是折射出个体对于自由的觉醒与追求、隐藏着个体不断创造自己本质的原始动力，从而具体地揭示了萨特关注每一个个体的生命价值并赋予人以尊严的哲学本质。无止境的孤独感让我们不得不承认，存在于荒诞世界中的孤独个体，虽然可以自由选择，但最终却逃不过偶然性的命运的捉弄。但是，恶心感的产生却标志着个体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为了摆脱这种由于偶然性而带来的荒诞感和孤独感，为了实现人的存在，个体选择的不是逃避而是正视，从而自然会产生恶心感，因为正如周国平说的：“存在是粘滞的，它把人粘在那儿，就像蜂蜜粘在身上、衣服上那样，让人恶心得要命。”而更重要的是，它让我们看到，个体最终选择的，是执着于人的绝对自由，超越现实与自我，追求真善美的世界。需要说明的是，这种自由并不意味着对他人的无视，因为我们会焦虑，而焦虑的产生源于对自己和他人巨大的责任感。正如萨特所说：“我孤独地出现，并且是面对唯一的和构成我的存在的最初谋划而焦虑地出现，所有的障碍，所有的栅栏都崩溃了，都因意识到我的自由而虚无化了，我没有也不可能求助于任何价值来对抗这样一个事实，即是我支持了诸价值的存在。没有什么东西支持我对抗我自己，在我所是的这个虚无把世界和我的本质割裂开来之后我不得不实现世界的和我的本质的意义，我单独地做出决定，无可辩解，也毫无托辞。”人的选择是自由的，但又同时是缺乏理性指导的，这使得能够决定自己生存意义，同时也影响着一切人的生存意义的个体选择背负着巨大的苦闷与责任感，进而体现为巨大的焦虑。
而在萨特对艺术的解读中，同样贯穿着一根人道主义的主线。艺术犹如一种媒介，沟通着现实世界和真实世界；在艺术中，我们才是真正自我的，是真正自由的。正如《萨特论艺术》中写道：“美是不可毁灭的，它那神圣的图景庇护着我们，一旦我们眼前有了它，任何灾难都不会发生了。”因为美的世界是自由的世界，是实现了自我和他人自由的世界，即是充满人道主义的世界。而这一切，都是通过想象实现的。
萨特曾说：“想象并不是意识的一种偶然性的和附带具有的能力，它是意识的整体，因为它使意识的自由得到了实现。”在他看来，只有想象才能把握世界，只有想象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自由的世界。因而他所认为的美，便“正是那些非现实对象的具象化”，也就是说，美不存在于现实而只存在于想象，因此，美是人的一种创造，离开了人的存在，美也不可能存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全盘否定了现实对美的产生的作用：“美表现世界的一种理想状态，相关于自为的理想实现，事物的本质和存在在其中被揭示，即与那在这种揭示本身中与它本身一起融合到自在的绝对统一中的存在同一。这正是因为美不仅仅是进行着的超越综合，而且只能在我们本身整体化中并通过这整体化而实现，正是为此我们需要美的东西，并且就我们把我们自身当作一种欠缺而言，我们认为宇宙是欠缺美的。”这就是说，想象构建的美和艺术的世界，是通过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和虚无化而建立起来的自在与自为统一的世界。同时，它也揭示了美产生的本质——自为的存在之所以借自由的想象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是因为现实的不完美和我们自身的缺陷，而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才能实现自由。
我们不难发现，萨特之所以提出想象，是因为在其中我们可以完全实现自我创造和自由选择，从而摆脱造成恶心感的根源——人虽然是自由的，可以任意选择，但一旦做出选择、进入现实世界，就很难再脱身出来，也就不得不做些什么，不得不就是什么。而他虽然也强调现实世界中的自由选择，但却否定绝对的为所欲为的自由权利而认为自由是有条件和限制的。这也就使得想象成为其人道主义精神最佳的载体。这种高度的自由，在《萨特论艺术》中对毕加索的画作《格尔尼卡》的评析里得到了最极端的说明：“出于对侵略者刻骨铭心的厌恶和对屠杀中的受难者的纪念，出于美的探索是这幅画取得的唯一结果，而且，这种探索是成功的。它将永远被作为一种对苦难的写照，然而这并不会影响它本身那沉静的造型美；相反，它那高度的造型美远远胜过妨碍它的情感影响。”在想象中，萨特将美与恶这一对相互对立的情感连接起来，实现了由恶向美的转化；而这也只能在想象中实现——源于现实，却又否定现实，超越现实，其实体现的是个体力图摆脱自我异化，追求精神自由的状态，体现的是最淋漓尽致的人道主义精神。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正如我们会产生焦虑的情绪一样，想象的艺术的世界也绝非自我封闭的世界，而是人与人融合的世界、道德伦理的世界，因为想象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事物融合的过程，没有融合就没有美的存在，存在的只能是矛盾与对立。从人道主义精神的角度来说，从没有只适用于个人的人道主义，这样的人道主义是无法实现的，而只有在人与人之间基于道德责任感的融通中，这种人道主义才有可能实现。
行走在萨特的美学道路上
萨特的美学到了当代，自然会有新的应用。前些时候看凤凰卫视的锵锵三人行，谈到审丑的问题，当时就让我对这种美学的新视角颇为震撼。没想到在阅读《萨特论艺术》中萨特评论现代画家拉普加德的非象征性艺术时，让我对这个问题有了更深的体会，在此特别说一说。
萨特说：“拉普加德之所以选择暴行题材来表现，因为它的影响已经根深蒂固地渗透在我们心中，并且已经触及这种可耻现象的核心。他发现，只有通过非象征性艺术才能抓住它自身的肖像，并力图描绘它，以揭示人类生存境况的总体意义。他的三折画有一种无保留的美——他对于美的追求是义无反顾的。艺术的美不能被掩藏到非象征性的绘画之中。事实上，它已经彻底显现了出来。这种绘画并没有展览丑恶，作者是将血腥恐怖予以过滤，并且只能如此，假如要增强作品的美感的话，它需要最复杂的有机统一和丰富的表现手段。”萨特其实已经看到了现代美学的发展趋势（有学者称其为“非美性”，在此暂且借用这一概念来指代），即美学将会从幻觉世界和隔绝于现实生活的假象世界中渐渐走出。这种“非美性”的实质，其实是美学走向实际，艺术走向生活。而正是由于现代艺术向着“非美性”的方向发展，才赋予它更多的开放性和包容性，成为现今大众文化中最活跃的语言。
现在我们就来具体看看当代审丑的问题。审丑在当代的表现形式，是以小月月为最新代表的丑女形象，而在梁文道看来，这正是现代人社会需求的反映——不论是小月月，还是之前的芙蓉姐姐，她们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即喜欢张扬、到处炫耀自己，但其实又丑态百出，通俗点说，就是某种不要脸的女人，是某种意义上的丑角。而正是通过对这种形象的消费、攻击，使得现代人的某些心理得到了宣泄跟满足——因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面，其实弥漫着某种对女性的一个固定的看法，你既然是个电视台女主持人，是什么，你就非得嫁亿万富翁就怎么样，这种东西其实大家看多了，其实心里面似乎有种讨厌，有种不满，有点觉得瞧她不起，但是现实上你又觉得人家真比你强。所以就透过这种网络丑女作为一个代表去宣泄这种不满。就比如说这个人，那么炫耀太不要脸了，炫耀自己有钱，炫耀自己开车多混账，这么骂她。”其实，这从根本上还是契合了萨特的人道主义本质——不论艺术的形式如何变化，但其实质都是追求自由，只是不同的时期的表现形式不同罢了。这也说明，把握萨特的艺术视角，关键在于把握其哲学的精神实质，这样的艺术观才具有永恒的生命力。

参考资料：
1、《想象.自由——萨特存在主义美学思想研究》 伏爱华 安徽大学出版社
2、《作为精神史的美术史》(The History of Art as The History of Ideas)（奥）德沃夏克(MAX DVORAK) 北京大学出版社
3、《萨特论艺术》 （法）萨特 著 （美）韦德.巴斯金 编 欧阳友权/冯黎明 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